正文 Etude — 刺蝟與花體字(上)

正文 Etude — 刺蝟與花體字(上)

BGM:YoungtheGiant-Islands(Audio)(书本页有连结)

--有些人赶了一辈子的时间,却只掠到情人离去时的发梢。从此他们再也不愿对表。

听说,有些人在出生之後还留存着羊水中的记忆。

那样的人据说善水,对飘荡与浮沉的依恋,就像是忘不了故乡土壤的花,每一滴水都能唤起埋藏在岁月深处的记忆,就连雨水打落在鼻尖的味道也如奶水一般芬芳。

我喜欢水。蒸着烟雾的澡缸,深秋放满浅蓝的十五度冷澈池水的比赛水道,夏季被正中午的太阳烘得温热的浅滩海湾与午後雷阵雨,每当那细微的表面张力将留在空气中的最後一寸肌肤淹没,所有动作在那瞬间都变得极为缓慢,连睁眼都像是长达一个世纪的亲吻。光线在水里更像是浓郁的金色浪花,向我朝着水面睁开的双眼缓缓流泄、扑腾,那片晕染着五彩炫光的薄薄水幕之下,世界霎时被分成了两半。

水面之上,一切尽入眼底的光线都是残酷的明快清晰。唯有深深埋进水底时,连光线奔跑的速度都慢了,缓缓搅动的水流像是一股悠远的吐纳,水面上谁无意间划起了船桨激起了水花,湮没在水面之下,也不过是穿过指尖的几股沁凉。

水将一切过於急促的节奏拉得极长,像是那个暴雨声隆隆不止的午後,听那人在不到方圆一公尺的伞下拉奏一首圣母颂。微颤的长音滑下琴弦,流进了大雨里,顺着雨水汇集之处蜿蜿蜒蜒的溜过每个行人的脚边。雨在一声响雷之後下得更大了,伞与伞之间不到十步的距离此时更像是沟渠,淙淙的水流声比琴声激越,溅起几枚水珠晶莹清亮的扣在琴头上。我在雨中站了好一段时间,一首曲子三四分钟顶多,而那人一遍接着一遍,一双手始终藉着琴与琴弓以微妙的角度相接,彷佛这样不停地拉着拉着,就可以把指针疾行的脚步声掩埋得无声无息。

下课钟响了,没多久,上课钟也跟着响了。那人只是略略挺了挺身子,看着原本围观的学生一个接着一个散去,手上没有半分停滞。我本来也想走的,看看赶不赶得上这堂课--但那人突然朝我的方向微微一转,视线就在我的伞缘上浅浅一划--霎时间,我原本就要抬起的步伐又悄悄地放了回去。过了很久很久之後我知道了他的名字,但在那之前他就是某个平凡的雨天里上课途中偶然遇见的人,在下着大雨的五月天里衣领後塞了把伞,站在人来人往的石砖路上,旁若无人的拉起了琴来。记忆随着时间逐渐淡去,没过多久,也就只剩下那拉着琴的身影与双手清晰如昔--深色的衬衫挽至手肘,露出的小臂连同按弦的左手手指带着花花绿绿的纹身,隔着雨幕,看不清图样--悠远夹着雨声的旋律,以及那天跷了课,缺况纪录上简洁清晰的一笔,怎样也甩脱不去的鲜明。

旷课在大学里并不新鲜,我没怎麽介意,不过从中学起便悉心呵护的纪录在这之後便不再是张白纸,像是从此每每遇到了下个不停的雨天,就会不经意地想起说不定在某个角落,有个人正独自站立在雨中上衣後领夹了把伞,忘情的拉着那耳熟能详的简单旋律,一遍又一遍,直到夜幕踩熄了黄昏的残灯。

记忆染了色彩便再也无法洗清,一如那场雨季的影子,从此之後,在每个下雨的日子里反覆徘徊着,始终没有散去。

房东太太打了电话,说要和我谈谈--窗外的蝉声响得很,被我无限循环拨放的嘻哈爵士几乎要被盖了过去。总觉得这种艳阳天配上简单的钢琴旋律与鼓,就是一种即将入夏的节奏--而震耳的蝉声是我唯一的失算。

如果只是单纯的讨论租约就好了。房东太太笑咪咪地问我刺蝟该怎麽照顾。

啊,生物系的学生对这应该很拿手吧?我们家妹妹的同学送了她一只,想说正好租房子的姊姊是学这个的,就来请教你了呢--

我心里叹了口气,很认分的说会去研究一下--生物系跟动物饲养其实没什麽直接关系,不过我没有说出来。

兽医系的Y很欢快的嘲笑了我一番,然後才把她在实验室照顾野生动物两年的经验打成一份档案寄来,接着又是画图又是口头注解,还说要找几个跟刺蝟有关的影片给我参考--

不过我看你还是不要直接表演给那个妹妹看比较明智,瞧你怕疼的,被刺扎到摔了人家的宝贝就糟了。

所谓损友啊。我不禁感叹。

影片Y说了要再找找,毕竟是刚进实验室打工时的教学影片,年代久远,得翻箱倒柜一番,我就斟酌着说了那些攸关小刺蝟生死的饲养重点,後来房东家的小妹妹亲自带了那只刺蝟小王子来,我照着Y的指示用毛巾捧着东摆西弄,也好在这小王子挺亲人的,让我手忙脚乱的示范了半天也没多生气,只是意思意思的咬了我两口,在我的房间地板上洒了泡尿。

Y过了几天才传了几个地址来,都是治疗野生动物的医院,在圈子里有口碑的。房东太太请我到家里吃了顿晚餐作为酬谢。在那之後我又零零散散的看了几个养刺蝟网友平时拍的饲育影片和网志,没多久放暑假了,我把回老家那几天找到的资料整理整理寄给了房东太太,Y知道後瞠目结舌了好半晌,说没看过我这麽认分的房客,连空着房间回老家时也不忘任务,房租可没少付半分。

我的回答是反正也找出兴趣来了,多听听多看看说不定哪天会用上。

事实上也真用上了。升上大二的那年我转系成功变成了Y的学妹,为同时修齐大一大二必修学分的疯狂日子揭开序幕--要知道,大二必修课排得可真够紧,一个礼拜只剩下两个早上没事儿,还是得绞尽脑汁像挪俄罗斯方块一样的东调一门西调一门,才终於把大一那两个该死的必修课塞进课表里。

上学期是在慌乱中度过的。

下学期才开始,就听说有个周展要让大二主办,负责人苦着脸说小大一参与度太低--大概是寒假的高中生营太辛苦惹的祸,这下怎麽软磨硬泡的招募人手,小朋友说不来就不来,简直没得商量。

那人一面抱怨,一面抬眼向我投来几个眼神。我看懂了,笑笑的说,那就我加入吧,反正没人说大二不能做大一的工作嘛--不嫌弃我啥都不懂就好。她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感激地说了谢谢。

Y知道以後嘲笑我傻,人家挖坑就算了你还自愿跳进去,课业就都顾不上了还给自己添这麽多麻烦。我想了想也觉得不妙,当时还没想到这麽多,可现在反悔也来不及了。

你就做下去吧,顶多到时候耍赖不干呗。Y懒懒的托起腮,咖啡杯举在手里抵着下唇却没真喝下去,只是摇摇晃晃地掩去弯起的唇角。

反正你会帮我的嘛。我说。

才怪。她白了我一眼,但我就是知道,她那眼神就是帮定了的意思。

没过几天,梅雨季到了。

第一场暴雨落下时我没来由地又想起了那个在大雨里拉小提琴的人。在那天之後我想了许多种可能,与一个陌生人这样萍水相逢之後竟还牢牢地记着相遇那时的场景和细节,温度、雨滴落下时的速度与力道、打在伞上的声响,那人站立的姿势,琴声,手指前後沿着琴弦滑动,满臂花花绿绿的纹身,深色衬衫,在我犹豫着要离去时鬼使神差的那微微一转--

大概是太久没遇到这种美的不切实际的场景,以及混在雨声过於超脱的琴声,简直要把时间拉成一条湿淋淋的巷弄--我站在他背後,怎麽望也望不见尽头,而那人撑着伞站在离我最雨的地方,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去。

周展的看板资料要我们亲手准备。Y进我房间瞧见我留在萤幕上的文件,笑说我这是傻人有傻福。我有点无奈地继续整理刺蝟的饲养要点与特性,而事实上也没什麽好整理的,当时替房东家小妹妹查的资料就已经足够详细。周展有个版面要介绍野生动物的饲养须知,近几年养刺蝟的人越来越多,乾脆今年就给刺蝟专门辟了个专区介绍。我很是松了一口气,去年被Y嘲笑半天的傻行径居然阴错阳差的有了用武之地。

资料夹的底端放了几个影片,档名是一串没有规律的数字,我点了几个来看,都是那时下载的。正打算把资料夹关掉,突然看见清单的底端那几个影音档,档名整整齐齐的--「野动教学」,後面接着日期,大概是Y後来找给我的教学影片,不过那时我已经陷进大二疯狂修课的泥淖里没空慢慢看,於是就一直堆在资料夹底端,最後终於给遗忘了去。

我一个接着一个的打开,多半是实验室的学长姐抓着大小各异色彩不一的刺蝟示范着该怎麽抓怎麽放,怎麽换药怎麽洗澡。有的配了旁白,有的是片中人抓着小动物边摆弄边讲解,内容时有重复,从结尾的卡司列表看来大概每一两年就会重新拍摄,Y给了我好几片不同年份的--估计是犯懒了,找到什麽就传给我什麽,也没顾着整理。

片头都是清一色的白底黑字,写着示范者和教学内容,背景全是实验室那张满是刮痕的办公桌。我点着最後那几个影片,一路看下来东西重复得厉害,昏昏欲睡之际,有好几个档案只看了片头就快转结束--直到一个纯黑的画面突的撞进眼底。霎时间,我睡意全消,赶紧按了重播键。

那片子跟其他档案比起来短得可以,才三分钟,下头播放进度跑得飞快。开头的黑褪去之後,出现的是一个开着暖黄灯光的洗手台,一只小刺蝟站在水槽里往边边一个劲儿的钻,罪魁祸首是水槽中央浅浅蓄着的清水。

然後一双手从画面右手边伸了进来,满手臂的刺青晃过镜头时画面模糊了下,那瞬间的失焦让我猛地一震--模糊的画面让视线像是被雨水阻挡一般,我恍惚地看着那只刺满各色花纹的左手在镜头前摆弄,抓着小刺蝟在水槽里洗澡,还拿了一点沐浴精沾在牙刷上轻柔的刷里满背上的刺,直到影片结束好一阵子,才终於回过神。

和那些以安全为重的教学不同,手的主人既没拿毛巾也没戴手套,就徒手从小刺蝟的腹部把牠捧了起来--牠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拚了命的往上攀住那人刺着一圈银锁链的手腕。手的主人顺了顺牠浑身颤抖的长刺,低下头,鼻子轻轻顶住了小刺蝟的鼻子--我看见了他的脸。与那身刺青比较起来竟平淡得令人惊讶,乾乾净净的,没什麽痞气,面无表情转向镜头时,神情僵硬得不得了。但在他用鼻头轻轻摩娑小刺蝟的鼻尖时,那瞬间,抿的老直的唇角几不可见的勾了起来。

我的视线不知不觉中又转回了那只对着镜头的左手。手腕处的锁链中央串着一个骷髅头,向上延展出一朵说不上名字的花,与布满整个前臂、豹一样的褐色斑纹。一个红衣女孩踮着脚像是跳着舞似的晃过手臂後方,手背处晕开了个繁复的徽章似的图样,四个手指的第一个指节各刺了一个花体字母,我盯着画面研究了好一阵子,小刺蝟都已经洗好澡爬上了他取来的毛巾,才认出那四个字母并在一起,是英文的「希望」。

影片的结尾是他不怕痛地握着小刺蝟的屁股,伸出一根手指逗弄牠软呼呼的小肚子。小刺蝟亲昵的顶着他。

啊......那是一个学长的室友。养了一只刺蝟,学长觉得一个满身刺青与土匪味儿的大男人对着一只刺蝟傻笑的画面有趣,拍着玩儿的,没想到会被当作教学影片一路传下来。Y说,脸上笑得饶富深意。也真够巧的,竟然是你一年前雨中艳遇的对象啊--

不是艳遇啦。

不然是什麽?

......发花痴,满意了吗。我叹了口气。

怎,要我介绍吗--我可是有门路的喔。Y说。

我也没打算拒绝她的提议。这种事一辈子也没得遇上几次,人生中擦肩而过的人这麽多,又有几个还会在下个转角相遇?

Y说刺刺男--她坚持要这麽喊,是为养刺蝟的刺青男的简称--的本名她也不清楚,只知道是另一个大学音乐系的学生,光就这点来看,与我那天遇到的小提琴手八九不离十。

这位哥--就姑且叫他哥吧,Y说,是一个研一的学长的室友,本来是我们学校理学院的,转学考去D大,辗转花了好一番功夫终於进了音乐系,真是好不容易可喜可贺--

不过啊,就算每天从市区骑到D大上课要将近一个小时,他还是坚持要跟学长一起合租房子--我个人就这点而言觉得他的性取向很值得深究,你要不要先给自己打一剂预防针?

我沉默了,然後问起最近一次得到他的消息是多久以前。

--也没多久啊,学长有空就会来实验室看看大家做得怎样,每年都会有新生在看了影片之後对刺刺男很有兴趣,所以多少会问问他最近如何啦。去年的这个时候听说他很认真的在准备期末演奏会,今年大概也是吧。

你知道他为什麽会刺青刺满整只手吗?

Y显然被我的问题弄得一楞,沉默了一下才回答。这我就不清楚了,学长好像有提过,但我那时对刺刺男没什麽兴趣也就没认真听了。

我想起他紧紧抿起的唇线,彷佛一个沉默扞卫着雷池的哨兵。那身刺青像血迹一样渗出袖口,繁复华丽的花体字母在指节上扭曲着、张牙舞爪的咬住绷紧的肌理,貌不惊人的双眼直直瞪视着远方,隐忍着什麽的样子,就像一只嘶嘶低吼的刺蝟,一身长刺颤抖着就要高高竖起。

那天晚上我又反反覆覆的把那影片看了好几遍,差点忘记隔天就是看板讲解的验收日。我梦到一只勾着繁复花纹的手就在眼前不远处,红色蔷薇如血一般鲜艳,银锁链闪着冰冷的光芒,紧紧缠着手腕勒出布满手背的青筋。四道爪钉蠕动着咬进了指节里,鲜血沿着指尖滴了下来,像是雨滴打落在伞面上的声响。那只手微微一动,锁链和爪钉像是有生命一般越咬越深--

我看见那只手在视线里颤巍巍的缓缓放大,然後,自己伸出了舌头,缓缓地向鲜血淋漓的手背靠去--

血腥味让我惊醒。我睁开眼睛,舌尖的刺痛缓缓把像是泡过水一样的意识拉回来。

床边的电脑上,影片还在兀自播放着。他摀着小刺蝟轻轻摇晃的样子像是身处在与我不同的世界里--而那里谁也无法企及,只能隔着玻璃窗,看着他对着手中的小夥伴温柔的微笑。

像一个高塔里的王子。

我不是没幻想过与他再一次见面的情景,但不得不承认,那个意义不明的梦境让我迟疑了,本来与Y如火如荼的讨论该怎麽搭上线,现在却有些却步。

看板讲解的最後一次验收,负责人提醒了几个注意事项,像是提醒民众记得填问卷和介绍赞助商等等,还有顺便宣导认养代替购买,比如说本展览就设有认养区可以供大家参考利用云云。今年有几只实验室送来的兔子和刺蝟,只有认养区的工作人员可以碰,其他人员要注意有没有民众擅自动手并且立刻阻止。

刺蝟啊。房东家小妹妹的刺蝟前阵子发现长了肿瘤,手术切除後没多久还是死了。

这就是命啊。Y感叹,然後说会找时间来周展捧我的场的。看板讲解就是威。她竖起大拇指。

对於Y这种令人无力的鼓励方式我已经很习惯了,想当初重考那年她也是这样天天想尽办法把我损到心脏无力,这就是她独特的、别扭又傲娇的关心。

周展在梅雨最盛的那几天揭开序幕。风雨交加,连带着参观的人也少了许多,晚上没有活动的那几天,几乎每个时段都只有个位数人次在展场走动。不过导览人员的工作也没有因此减轻,光是第一天的下午,短短两个小时内我就把十三个看板从头到尾讲解了四遍,嘴上根本没停下来过,简直连气都没空喘。Y是第二天中午来的,一进门,站在看板区悠闲聊天的众人都跳了起来--要知道,这里几乎全是大一生,对着学长姐讲解--者乾脆称作让学长姊验收--永远都是压力山大的活儿,不管对谁来说都一样。

Y笑得一脸奸险,大手一挥就点了个看起来颇活跃的男生指定要他导览,然後双手环胸高深莫测的听了起来,不时在对方语气不大有把握的时候眉头一挑一皱,把小学弟吓得冷汗直流。

这样很好玩吗?我无奈地看着虐菜虐得不亦乐乎的她,正四处观望还有没有其他看起来没把资料背熟的学弟。

好玩极了。Y她毫不犹豫地一竖拇指。

雨愈下愈大,我摘下名牌准备要离开时,雨水打在屋顶和地面上的声音连成一气,窗外轰鸣不已,浓稠的灰吞噬了所有光线。

雨很大,但没有风。我站在窗前看着倾注而下的暴雨直直地刷洗不远处的大楼外墙,但展场内却又闷又湿,连滴水都没飘进来--学姊关了窗户,角落的冷气机开始轰隆作响。

就在那时,我看见了他--又或者该说,我看见了他的手,打着一把深灰的伞,另一手搭着口袋,一步一步从雨幕深处走来。

那失焦了的刺青花样与一年前我在这个季节所见到的别无二致。不由自主的,我屏住了气息。那时他已经走到了展场入口前不远处的雨檐,那里负责宣传的同学把他拦了下来,顺势把他往展场方向带--而他脚步闲信的跨在活动中心的石砖路上,我把已经握在手里的名牌悄悄的又挂了回去,Y在展场的另一头朝我看来,但我只是一步又一步的退後,从大门边的窗口,一步步回到了看板前。

他进来之後会最先到达柜台。柜台人员会询问他需不需要导览,他也许说需要,然後我就会走上来问他是否赶时间,是否有特别感兴趣的内容,我会从那一部份开始解说起,站在他身边侃侃说着我早已熟烂於心的内容,自信的问他有没有哪里不太清楚的地方需要我再讲一次--或者,他说他不需要,而我会在他独自阅览看板时走到他身边,轻声询问是否有需要讲解,我就在这里,有问题随时都可以问我。

也许会紧张到狂吃螺丝,或者同时不断在脑海中演练如何向他提起去年见到他的事。也许他会感到诧异,可能客套的说两句这样啊、是吗然後转身离开--怎样都无妨,我可以微微一笑,把那年一直没能画下的休止符好好打上。幸运一点的话也许我能认识他,不过若是无缘,也总是个不错的结束......

但他没有进来。

他只是停在石砖路上看着悬在外墙的巨型挂报,没理会宣传人员的话术,没多久後就转身,走了。

那身影很快就溶进倾注而下的雨中,杳无踪迹。

真不需要我拜托学长吗?

我对Y笑一笑,说不定他明天就会进来看展了啊,这样就不需要麻烦你了。

实际上,对於未来的时间、尚未发生的一切,没有人能笃定是否会如期发生--在自然与生物的概念里,时间是虚幻的想像,只有当下才是唯一的真实存在。

要是注定能相遇的话,早在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就该认识他。我恍恍惚惚地想着,浴室的热气将视线蒸得模糊。我们就像空间中两条相互歪斜的线段,在某个座标轴上的某个瞬间同时出现了,却依旧各走各的,未曾交错--若这就是注定的结局也就罢了。我会一辈子记得在还是水葱儿一样的青春年华里,某一年的雨季,曾经有那麽一个人在雨中拉了一上午的提琴--是谁也不重要,反正终要是个美丽的过客,留不下任何曾经存在的线索。

但我知道了他。从那个影片开始,一切都变了样--一个养了刺蝟的人,Y的学长的室友,在周展第二天下午走进了我的视线,最後却又转身离开。

那天晚上我又做梦了。

相同的手臂,相同的魔性的刺青,紧紧嵌进肉里、勾勒繁复的花体字母,凑在一块儿反覆低喃着诡魅空洞的「希望」......我看着它在我的视线中摇摇晃晃地放大,像是我正在爬行一般,然後在鲜血与纹身占据所有视野时,缓缓伸出了舌头。

听说那只刺蝟死了,一年前的事。好像是寄放在别人那里时给摔下餐桌,当场就一命呜呼。

Y说,学长给她讲这事儿的时候表情挺不自然的--毕竟那画面怎麽想像都觉得不大舒服吧。他这一年没有再养宠物--大概是受伤挺深,陪伴自己这麽久的刺蝟毫无预警地走了,一时间也难免伤心难过。不过听说他倒没有让摔了他宝贝刺蝟的人太难过,很一般的赔钱了事,至於交情什麽的,因为本来会麻烦这人寄养就是由别人介绍,没有私交,当然也就没有日後相处起来的尴尬。

学长说他本来朋友就不多,人很沉默,在群体里显得格格不入--而学长是他多年的同学,打小认识,算是难得几个能保持联络到现在的人。其他人都受不了他的面无表情与沉默。

唯一能让他笑起来的大概就是那只刺蝟吧。可惜,就那样死了。

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等他终於赶到时,只剩下冰冷破碎的身躯。

我想像他咬着下唇,双拳紧握的样子,指甲嵌进掌心里,斑斑血迹彷佛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流下的眼泪。

我伸出舌头,在那鲜血淋漓的指节上,轻轻地,缓缓地舔舐起来。他的手指颤抖了下,随後一片阴影袭上来,铺天盖地的遮住了我好一大片的视野--他的另一只手摀住了我的头顶,像是害怕弄碎什麽一样,乾燥的掌心温柔的罩了上来。

然後我就醒了。

周展的第三天他没出现,但第四天,他来了。

那天我满堂,排了晚上的班,才听说下午来了个满手刺青的男人,凶神恶煞地走进来,在领养区前冷冷地对值班的学长说,你懂什麽,你以为这样兜售生命就可以称做是爱心、能让你死後少吃点苦头吗?你们只懂得践踏生命。

这事儿在系上迅速传开,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有这麽一号人物,随後野动实验室当天在展场支援的人证实了他的身分,教学影片不知从谁那里流了出去,被贴在了系上的交流版,学长姊要我们接下来的展期小心提防这人,天知道会不会做出更偏激的行为。

那段时间,刚好首都捷运发生了随机杀人事件,公共场合表达出任何反社会倾向的人都会被当作潜在危险因子,加上那身精彩的纹身,还有人提议乾脆今後不让那种入场算了。

我听着负责人谈吐里喷薄而出的无知的恶意,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Y向我瞟了一眼,你还真希望在这场合见到他啊?

我没说话。那些窜来飞去的流言让我心烦。从我知道他以来,一直都只和Y谈论过他的事--俨然就是个只存在於我们两人的世界交界处的人物。但仅仅一夜之间,突然我变成了那个唯一没有走进他的世界里的人,当空气里飞窜着他来过的足迹--那些流言蜚语,那些臆测,一个个都是我与他错身而过的证据。

要是我才不要呢,大家不待见他又怎样,找个人少的清净地方认识不就得了。Y说,如果今天是让本小姐我深感兴趣的人,那越多人讨厌他我越开心,神也不会跟我抢。

我心下却一片清明,知道这根本不是重点。我也不过就是个和其他人没两样的陌生人,对於他一无所知,但却在心里不断妄想着见他一面--彷佛这样惨白而肤浅的形式就能让那始终咆啸着的期待止息一般。

我在意如何让一年前擦身而过的遗憾完美了结胜过一切,甚至是他本身--我浑身都颤抖了起来。只为了我自己,而他的人生多麽凄惨,在我心中的分量竟少的如此可怜。

我究竟为了什麽,这样疯了似的想见他一面?

我在床上滚了一夜。天快亮时,手机传来Y的讯息,说D大的音乐系弦乐组要在我们学校的大表演厅举办期末演出。

远远的看一眼也不错。反正他大概是不会再来兽医周了。Y说。

我阖上双眼,整个世界的重量全向我倾倒--

彻夜无眠的第二天,我发烧了,刚好周展已经到了尾声,我也没有其他的班了。

比较惨痛的是某个小考因为生病而缺席,老师很宽大为怀地说病假就不追究了,但同学们说这是有生以来见过最慈悲的生理小考。我郁卒地在被窝里翻上翻下,心情不是一般的差。

Y给我捎来午餐和演奏会的入场票。免费索取,但数量有限,所以她很好心地专程替我摸了一张。

我就不去了,那天下午有事儿--你自己好好保重啊。

演奏会那天阳光很好,六月初,雨季已经到了尾声。我先是和Y一起用了午餐,她借了我一条黑色的连身裙,套在米色针织短衫下,要我配上大一演话剧时买着玩儿的浅色跟鞋。裙摆盖过脚踝,只露出一点点脚背,和与短衫同色的鞋头。

听演奏会还是穿得整齐点,别牛仔裤拖鞋的没规矩。

我只觉得裙子走起路来怪不方便的。

在会场外遇见生物系的同学。他骑着脚踏车经过,看到我时差点摔了下来。

--你也有穿成这样的一天啊......他感叹,做为一个见证我英勇俐落分解青蛙之事蹟的当事人,他表示我的造型让他感到不舒服。

我立刻表示自己也颇不自在的,其实现在来点什麽与造型相悖的暴力动作让他更不舒服一点也不是不可以--他马上低头对表说演奏会要开始了,他有急事,再见。

我转身走向表演厅的入口,爬上石板阶梯时鞋跟稍微卡住了一下,我赶紧抓住扶手,同时庆幸四周没有人注意到这儿有个人差点跌个狗吃屎。

表演厅坐了半满,我找了个颇靠前的位置,把舞台的所有动静尽收眼底。

观众席的灯还没暗下来。不时有人从我身边经过,来来去去的寒暄招呼--我不经意地看向舞台,艳红的布幕以海浪般的姿态垂落,在空调的吹拂之下若有似无的在空中轻摆。穿着全套西服与小礼服的男男女女在场中穿梭,一时间,我像是被排除在时空之外的存在,占据所有视线的大红色浪花一阵又一阵地向我拍来,细碎的交谈与低语淹没了我,我只好不断深呼吸,直到晕眩感将我麻痹为止。

身处格格不入的水域里总是令我无法动弹,每个被搅起的水流都是一声软糯的驱逐。我微微闭上眼,想像自己正在陌生的深海中仰漂,任由四肢与意识的存在缓缓脱节,流畅的琴声与汹涌的鼓掌彷佛一波波将我推远的潮浪,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麽,表演者像是水草般地流过我眼前,演奏会一秒接着一秒的走向终场,但我却还不愿意清醒--说起来,连自己都觉得可笑,但就像是知道前方有什麽在等待着我一样。

然後,在我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他走上了舞台。

舞台上的刺眼灯光衬得观众席更加漆黑,黑暗中,我看着他一步步往光的来处走去,转向观众席的瞬间,我觉得他看见了我。

那眼神彷佛一座孤岛,沉默地躺在地图的角落仰视无星无月的夜空。

我听见海潮将我推上沙滩的声音。

窗外传来隆隆的远雷。不知在哪看见的,遥远的雷声将记忆永远封存在那闪烁着紫色电光的云朵里,就像是每一本故事书的结尾都书写着幸福快乐,只要雷声还在,我们就不会消失。

我把那次演奏会的票根压在桌垫下,和Y小时候送我的生日卡片一起。每次水杯边上的水珠落在了上头,都让我有种回到了那个雨天的错觉,而这种时候我总是格外容易发笑。

他下台之後,我把节目册和外套留在位置上,起身走向表演厅的出口。

他站在连接大厅与後台的走廊上,我从离位置最近的出口离开,看见他背对着我,正打口袋里掏出一盒菸。

我突然有种感觉,任何言语在这个时候都发不出声响,而我也拿不出任何一个词汇打破那道横亘在我与他之间的玻璃高墙。

但当门在我身後喀一声的关上时,我下意识地回头,发现偌大的长廊里就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光线孱弱的流了进来,像是海上的黄昏。

他听到了门关上的声音,鞋跟轻踩了下,握着菸盒,转了过来。

(上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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